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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7-3《十月》•中篇小说(选读3)|尹学芸:搂着烟囱喊一个人

尹学芸 十月杂志 2022-10-16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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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/尹学芸

尹学芸,女,出生于1964年7月。天津市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。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300余万字,曾获首届梁斌文学奖,孙犁散文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创作奖。


搂着烟囱喊一个人

尹学芸

6


我的两个儿子,大的叫火生,小的叫木生。名字都是算命先生给起的。老大是火命,老二是木命。算命先生说,两人相生相克,既能抱团取暖,又能两败俱伤。我问啥时抱团取暖,啥时两败俱伤,算命先生叹了口气,说,凭天由命吧!

我一拳捣了他的吃饭家伙。凭天由命的话,用你说?

他们相差3岁半,眼下都是房梁高的小伙子。

韩凤玲这个碎嘴子,我从打儿子降生就警告她,再嘴碎也不能叨咕两个儿子。韩凤玲说,我不管?我说,不要你管。你就管他们别饿着别冻着。韩凤玲说,你是拿我当保姆吧?我说,他们需要抱团取暖,你帮不了他们。韩凤玲也算明事理,她知道这里的轻重。有时晚上趁着我高兴,她会没心没肺地问:“咱这俩儿子,会有一个离家出走吗?”

我回答不出来,这是我的命。他们一个是我的心,一个是我的肝,扯断哪个都要命。

韩凤玲有时这样问:“如果他们俩必须有一个离家出走,你情愿是哪个?”

我拍了一下她的屁股,下手有些重,眼见得那瓣屁股窝下去老半天才弹上来。韩凤玲发出来一声惨叫,羞恼地说:“你咋就不知道开个玩笑?”

我喝道:“你还有理了,你是亲妈吗?”

两个儿子成绩都不赖,一个读初中,一个读高中。木生在镇里念,每天回家住。火生在埙城念,3个星期才回来一次。

木生很黏哥哥,每次火生回来,两人都扎在屋里不出来。有时候我问,你们俩都说些啥?木生说保密。火生说,告诉你你也不懂。

我总在想抱团取暖和两败俱伤,经常愁得整宿睡不着觉。

村里人都在造新房,起二层楼,贴瓷砖。韩凤玲眼热。其实是她妈眼热。丈母娘人老了,可舌头依然大。她说:“都说邱二文有本系(事),要我说他也就那么回系(事)。这3间房还是祖上照(造)的,他结婚这些年啥也没置买。”

她的言外之意是,韩凤玲这些年嫁给我亏了。我丈母娘说得对,韩凤玲一件首饰也没有。手上,脖子上,都是素的。她跟我要过多次,我说那就是个套,你又不上吊,戴它干啥。

韩凤玲骂我抠门鬼,嘴还毒,不知是啥托生的。我说,就是蝎子托生的你后悔也晚了,当年谁让你总跑去给我打下手。

她们都对我有意见,还因为,韩凤玲花一分跟我要一分。罕村没有几个男人当家的人家,男人是搂钱的耙子,女人才是装钱的匣子嘛。

可我们家不一样,我对谁都不放心。我积攒每一分钱存到账户上,是想让两个儿子上大学,最好能上到国外去,读硕士,读博士。只要不离家出走,他们上到哪儿我供到哪儿。上不了一本上三本,我也绝不让他们到村里的面粉厂挣钱花。

我不能再让他们当蛇精病。

我固执地认为,大文之所以离家出走,与他在面粉厂待的那两年有直接关系。不大的一个院落,四面都是高墙,大文每天都当小白人儿,晚上走到月光底下就像白面鬼。他比我大14个月,却像大14年的。后来我经常想,他不走也会成神经病人的。

这些想法憋在心里,我跟谁都不能说,说了也没用。我姐来跟我借钱盖房子,我妈狮子大开口,说我刚拿了拆迁款,随便她借多少,我都不会驳回。没想到我一分钱都不借,我姐是哭着走的,边哭边骂我没良心。

我在她背后嚷:“你找有良心的去借吧!”

这件事,伤了她和我妈两个人。我妈自此再不跟我说话。她说我的钱是饭店换来的,饭店的前身是电气焊店,那个店是我爸出钱盘的。严格地说,这钱不单有我姐姐一份,也有她一份。

我承认我妈说得对。可那又怎样,钱在我手里,谁都抠不走。这钱就留着我儿子上学用,我不能让他们再当蛇精病。潜意识里我觉得,我家辈辈都有人离家出走,与不上学有很大关系。出走一个,蛇精病一个。

我表面不动声色,内心其实是发狠的。

不知这口气是不是把我妈憋住了,一天早晨她迟迟不出来吃饭。我让韩凤玲进去看,韩凤玲惊慌地跑出来,说我妈中风了。

我妈自此在床上瘫痪了。她左半个身子都不能动,语言有障碍,话含在嘴里,却说不出来。她的眼神空洞而又惆怅,我不愿意看见她,就像她也不愿意看见我。

我在门外说:“妈,别怪我心狠。”

 

你们一定关心年夜饭后我家的情景。我爸死的第一年,我在罕村到处走。那是一个响晴的夜晚,繁星璀璨,家家窗子上人影幢幢。我知道他们都在干什么。他们一准围在圆桌旁,吃饱喝足,边打饱嗝边议论我。他们会说:“邱二文那小子,他才不会搂着烟囱喊邱大文呢。”

他巴不得邱大文永远不回来呢。

为什么?

邱大文万一带着一窝8口回来,就他那个憋死猫的宅院,还得分一半给邱大文。

他二叔如果不走,还有他二叔一半。

他二爷如果不走,还有他二爷一半。

那他还剩下啥了?

他顶多剩一个屋!俩儿子加一个瘫子娘,外加他们两口子,就屁股大的地方。

他在罕村是狠角色,从小就敢吃蛇。

那又怎样?别人都造新屋,他还不是干看着?

这些其实没人议论,都是我的脑子里蹦出来的。黑暗挤得我脑仁儿生疼,是因为被这些玩意儿堵塞了通道。也不知是咋回事,就像有一种声波总往我的大脑里植入,一刻也不停止。我的脑子很乱,一想到上房去搂烟囱就更乱。但再乱我也得上去搂,不光是我爸有遗言,还有全村那么多的眼睛呢。

当然,我不怕谁。我打小就不知道怕谁,但有一样我怕,可我不能说。

吃过饭我就对那娘仨说,我出去转转,你们洗洗睡吧。这意思他们懂,谁都懂。我看见火生和木生对了一下眼神,俩人一嘀咕,回自己的屋了。韩凤玲嘟囔说,还得看春节联欢晚会呢,还得守岁呢。我一瞪眼,她就把嘴闭上了。韩凤玲代表她妈跟我吵过架了,说你到底还是要当蛇精病了,你是不想给儿子长脸了。我说,我这才是给儿子长脸。韩凤玲说:“就长蛇精病的脸?”韩凤玲不是大舌头,这些年让她妈带坏了。我出手给了她一拳,拳头的外侧蹭到了嘴角,牙齿立时流出了血。我说,你不愿意当蛇精病的老婆你就滚。韩凤玲说我往哪滚?我说随便你往哪滚。有多远滚多远。说着,我又把拳头举了起来,示威。若不是碍着儿子的面,我真想放开了揍她一顿。

嘴欠的女人,好用的就是拳头。

我把所有的街巷都走遍了。大步,嗵嗵嗵。我走的时候狗都不咬,狗都怕我邱二文。家家灯火通明,连厕所猪圈的灯都开着,这是老例儿。今晚黑,黑一年。今晚亮,亮一年。其实屁用不管,人们就是讨个吉利。都知道屁用不管,可就是存着那个心。还有人家特意换了大灯泡,像升起了一个小太阳,连街上都照得瓦亮瓦亮。

除了费电,屁用不管。我叨咕。

北风吹得脸像刀子割,可我走得后背都是热的。我解开了怀,给身体降温。有人在议论今年春晚赵本山的小品,没劲,真没劲。相声也没劲。那是相声吗?观众不乐自己乐,都不好意思听!我仔细看这是谁家的宅院,原来是怀盛家。怀盛在埙城做买卖,卖五金。这些年,城里疯了似的盖商品房,也捧了他的五金店。他也曾鼓动我进城开饭店,我没去。我爸不让我离开罕村,我就决定到老也不离开。议论节目的是女人,不知是他老婆还是他女儿。韩凤玲也这样,一边嚷没劲一边看,女人都这样。不知她今年有没有看春晚。我走回院子里,院子里很安静,我的心里也安静了。这一天,我的心都不太平。跟韩凤玲干一架,更不太平了。梯子已经搭在了屋檐上,我有些意外,梯子应该是韩凤玲搭的,这个老娘们儿,刀子嘴豆腐心。窗帘拉严了,我看不见屋里,噌噌几下就攀上了房顶,对着烟囱坐下,叉开两条腿,把烟囱搂在怀里。烟囱冰冷,就像搂着的是个孩子。我胸腔里却陡然涌起了一股热浪,那种感觉有些奇特,仿佛五脏六腑都被调动了。我把自己温暖了。寒风在头发梢上打呼哨,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炭火盆!升起一股对胞兄邱大文的感情,这些年,我从没像今天这样惦记他。这个闷嘴葫芦,在外这些年不知吃了怎样的苦,受了怎样的罪。他若真能听见我呼喊的声音,我这一辈子,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。

“邱大文——”

村里的灯忽然成片地黑了,远处近处都是房屋树木黑森森的影子。我愣住了。我不知道他们黑灯意味着什么,但有一点我清楚,他们在关注我,他们听见了我那一声喊。夜幕中,我眼前都是支棱起的耳朵,诧异的,感动的,肃穆的,不屑的,骂蛇精病的,种种耳朵的模样和表情,成排成片。又一股情绪涌上来,我几乎带着哭腔说:“邱大文,你快回来吧,再不回来就看不到妈了!”

我的声音悲壮高亢,响箭一样发出去,带着电光石火。星光底下都是穿梭的沙沙声——那是祖先的灵魂正像蝙蝠一样张着翅膀。我接连又喊了几声,喉咙都要喊劈了,才住了嘴。我的头有些木,耳边一波一波回荡着自己的声音,整张脸孔都是麻的。屁股底下有些硌,我用手撑着瓦垄,小心地站起身来。头上是湛青的天,我就在天底下,伸手就能摘下星星。村里的灯火一盏一盏都亮了。我忽然有些了悟,心说,管你们怎么看我,我不在乎。


7


“邱二文,你信不信,我是你的恩人?”

怀盛摇着车钥匙走进来。光头,脖子短,肚子突兀地叠在裤腰带上,衬衣显得又瘦又小,身形像个孕妇一样。

我把后院连接两幢房子的甬路翻开了,铺自己打造的水磨石。我知道水磨石在城里都过时了,所以怀盛嘲笑说,费那瞎劲干啥,买些瓷砖铺上多省事。

我喊韩凤玲倒茶,怀盛却摆了摆手,示意我朝外走。我以为他要我出去吃饭,他每次回家都要凑个饭局,在镇上的小饭店,要十个八个菜,花一两百块钱。庄稼人看一两百块钱是钱,在怀盛的眼里,就跟一毛两毛似的,一分两分似的。

怀盛上来拉我,说我跟你说个事儿,你千万别晕过去。

我说,什么样的事儿我邱二文没见过?

怀盛说,这个事儿提前也没给你打招呼,实在是我当时头脑太热了,二文,我他妈就跟发疟子了一样。还有,我太想给你个惊喜了。当年你爸……

我说,别说没用的,啥事儿?

穿过正房的堂屋,我们走到了前院,出东角门,那里停着钛金黄的别克车。这车我坐过,怀盛说,他准备换辆更好的,还问我要不。

我说,你看我像买得起车的人吗?

怀盛说我有钱都穿肋骨上,这一辈子,活得亏。

这还是上次见面说的话,他不常回来,我一年也难见他一两次。

他嵌了下遥控锁,打开了后面的车门,从里面忽然钻出来一个人。蓝布褂子,黑布裤子,一双踩翻了的绿胶鞋,看不出颜色。人瘦得就剩一个框架架在那里,他屁股和后背先下来,然后才是乱蓬蓬的一个脑袋,待转过身,我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他仰着脸四下看,脸上是深度的平静或宁静。他目光一直没有落到我身上,我却一直瞪大眼睛看他。我拉了怀盛一把,这是……

怀盛努了下嘴:像吧?

那人突然哇哇叫着手舞足蹈往院子里跑,穿过堂屋,径直跑向后院。我急忙在后面跟着,我的心冷飕飕的,说不出的一种情绪。我看出了这不是一个正常人,他沉静的后面是一潭死水。怀盛跟在我的后面,说他记得我,叫得出我的名字。

我陡然收住脚。眉头攒动了半天,才把自己的情绪稳住了。韩凤玲正好从外面回来,手里托着一兜鸡蛋,一张脸跑得收不住汗。她说,真的是大文回来了?

原来,怀盛从打进村就开始发布消息。许多人都知道了他从埙城带回了大文。他的五金店旁边是包子店,老板说,有个神经病总到这里买包子。那天怀盛正好碰见了,围着神经病转3圈儿,脱口说这不是邱大文吗!神经病叫了一声“怀盛”,怀盛就把他拥抱了。怀盛从没那样激动过,第一时间让大文上车,把他拉了回来。怀盛说要让大文认人,认路。但在我看来,他就是显摆,说他是我的恩人。

人们潮水一样往我家里涌。我丈母娘来了神通,指挥人分批去后院查看,每一个人回来都心满意足。都说,是大文,是大文。

谁都比我高兴。韩凤玲翻出我的旧衣服,指挥怀盛帮助大文洗澡,洗头水就用她的。太阳能热水器就在后院的房山上,用门板搭出了一间小屋,外面挂一块布帘,我甚至听见怀盛说:你还知道害羞呢,几年没洗澡了?大文嘎嘎地乐,说6年啦。

不知是真是假。

丈母娘风风火火出去了,再回来,夸张地穿了件长身围裙,怀里抱着猪屁股,足有30斤。她招呼大家说,都别zhou(走),都别zhou(走),今天二文家有喜系(事),大家都喝杯喜酒。

我心里很烦,可我知道我不能发作。我蹲在后门槛子外面,两条胳膊长长地伸出去,顶在膝盖上,像个局外人。我丈母娘爱怜地看了我一眼,说邱二文今天高兴傻了。

我无力地站起身,去了我妈的屋里。

 

我妈那样躺着有3年了。平时都是韩凤玲过来伺候她,我负责监督。韩凤玲心不歹,端屎端尿,喂水喂饭,我妈吃不了的剩饭她也吃,一点儿不嫌弃。所以瘫痪3年的病人身上没褥疮,屋里没怪味。她跟我丈母娘同年生,我丈母娘还生龙活虎呢。看见我进来,她把头侧了过来,由远往近里放目光,打量我。我在她的头前坐下了,把她脸上的一缕头发抿到了耳后。我相信,她把过去忘了,我是说,我姐借钱的事,我惹她生气的事,她该忘了。

我说,你还记得你的大儿子吧,他回来了。

我搂着烟囱喊了他3年,喊回来了。

只是人不灵醒了。

真成蛇精病了。

我自嘲地笑了下,突然眼睛潮了。我妈抽噎一声,用那只好手攥住了我的胳膊使劲摇晃,噜噜噜说了一大通,可惜我一句也听不清。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手从我的胳膊上滑了下去,我理解她是没奈何了,没奈何了。我说,我去把大文领过来。她赶忙点头,我这才醒悟,她刚才着急也许就是这个意思。

大文躺在铺盖卷上睡着了。腰弯成了大虾,两腿编成了十字花,我的一双蓝色拖鞋,在他脚趾上挂着,摇摇欲坠。他躺的是木生的铺盖卷,眼下木生也读高中了。火生去年考上了重点大学,考虑专业的时候,我主张去师大类的院校,将来毕业当个老师。在我的概念中,当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。工资高,福利好,受人尊敬,还轻省,旱涝保收。当然,我只是给建议,我任何想法都不会强加给我的儿子,跟他们相处我小心翼翼。可火生说,他只对哲学感兴趣,他要解决人生中悬而未决的一些问题。让我诚惶诚恐,我问,哲学能解决问题?看不见,摸不着的。火生说,但哲学能给解决问题的途径,能让人活得清楚。火生说的这些我不懂,我年龄大了,思虑越来越重了。但我不会把这些思虑表现出来,我说,你爱学啥学啥,只要你喜欢的,我就支持你。

大文翻了个身,脸朝向了另一边。房山上挂了块方镜子,映出了我们俩。眉目,鼻孔,人中,耳轮,额头上的抬头纹,大文就像我的翻版。没错,这个人是他。此刻半边脸挤压在铺盖卷上,扯开的嘴角流着涎水。我在心里说,我才刚喊了你3年,你就回来了。我以为你会让我喊一辈子,像二爷爷一样,胡子白了再回来。或者,像二叔一样,过家门而不入。总之,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回来,这个样子回来,让我一点儿准备也没有。邱大文,你说,我该怎么待你?我的话就像会传导。外面丈母娘响声大气地说:“邱二文,今年过年你再也不用上房搂烟囱了!”

院子里一片欢声笑语。我陡然火冒三丈,隔着窗户骂:“放你妈屁!”

我这一声骂,把邱大文吓醒了,他一骨碌爬起来,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身子往炕里翻卷。外面热气腾腾的氛围骤然就冷了。我闪了一下身,躲在墙垛能遮住我的地方,从玻璃窗我看见许多人都在往外走,丈母娘解下围裙,狠狠摔在地上,嘴里骂骂咧咧,也走了。怀盛想拦住她,丈母娘用蛮力一撞,怀盛险些被撞个趔趄。韩凤玲嚷:“邱二文,你个死爹哭妈拧种的货!”

那天我和怀盛都喝多了。炖的那一锅肉,就怀盛我们俩吃,我吃得有些恶狠狠,肠子估计都要让猪油糊住了。怀盛两只眼睛像两盏红灯笼,瞪圆了看我。他打着酒嗝说,二文,你老实告诉我,我是不是办错事了?我看你情绪一直不高。我遮掩说,你没办错,你啥时候把事办错过。怀盛说,你不用讽刺我,我知道有件事没办对。我端起杯子敬他酒。怀盛说,当年,你二叔回来的那年,要不是我驮着你爸骑着摩托车冲到桥底下,你爸就不会摔伤,就不会骨头一直接不好,说不定就不会得食道癌,也许现在还活着,见上大文一面。怀盛掉眼泪了,他用胖手抹一把,眼泪里有油水,都汪在了汗外边。我说,说那些干啥,都是命。怀盛端起一杯酒,一口就喝了。怀盛说,我不信命。这些年,啥时想起你爸我都觉得心里愧得慌。当时摔断腿的,咋就不是我呢。我即便成了瘸子,至少不耽误开五金店,也不会耽误找媳妇。我现在结了3次婚了,那样我顶多结一次。二文,你说是不是这个理?

我看着怀盛,他的胖脸上像小垄沟一样淌汗水,把刚才的眼泪冲没了。我突然想起,我二爷爷回来也是怀盛给我报的信,他说场院来了个白胡子老头。如此说来,怀盛送来大文也是有缘由的,否则埙城那么大,怎么独独让他遇见。

我端起杯子敬他,这次是由衷的。我说,怀盛,你一直都在帮我,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帮我。你发财了也没忘记穷兄弟。

怀盛说,你不穷。要不是你家辈辈搂着烟囱喊人,日子能过天上去。你们把心思都用在这上了,现在好了,大文回来了。

我嗫嚅地说,大文回来了。

我也想掉眼泪。眨巴眨巴眼,那俩窟窿是干的。我都多少年不知道眼泪是怎么回事了。餐桌放在了堂屋,后门敞开着,邱大文还在呼呼大睡,呼噜声像旱天滚过的雷一样。


8


我留意观察,邱大文没事就嘀嘀咕咕自己跟自己说话,嘴里像打呼哨一样,带一种卷舌音。他看我的时候眼神轻飘,一带而过,你甚至闹不清他在想什么。一个神经病在想什么,大概健全人很难猜出来。但他记得我,他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,嘻嘻,二文的。

可他不认识我妈。那天,我妈看见他,激动得直流口水。我把他拽过来,让他喊妈。大文像驴一样往后坐坡,说啥也不往近前走。我恍然,他走的时候我妈才40出头,一根白头发也没有。现在,她佝偻着一副小骨架躺在那儿,头发比雪还白。晚上让他跟我妈住,他说啥不干,他嚷嚷说,我不跟这个老奶子住,我住我的屋。他就认准了木生的那个铺盖卷。似乎觉得,还是当年自己的那个。

韩凤玲离家出走了。我知道她走不远,趁机躲到我丈母娘家里玩小麻将。平时她不敢玩,怕我打折她的腿。我就是这么跟她说,一个赌,一个嫖,老邱家的人都不准沾,谁沾打折谁的腿。她揭短说,当年你去镇上打过炮,你还是先把自己的腿打折吧。这么多年,我也就这个短儿攥在她手里,那还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,她不让我碰,我说花20块钱到镇上找小姐,其实是在怀盛家看了一宿带色的电视,韩凤玲也知道我不会去找小姐,她是爱拿这个当话把儿。

转天是周末,木生回来了。他现在3周才休一个大礼拜,这周不该放假。木生告诉我,他的眼睛患了红眼病,老师怕传染,特意批了假,让他休两天。我查看他的眼睛,有一点红,但没到红眼病的程度。我说,你也想回来吧?木生穿着蓝校服,规规矩矩坐在那里,说我也想回来,我想回家看看我大爷。我说,你看他干啥?木生说,我怕他在家里待不长,又要走。那样我就见不到他了。我的脑子里转悠了一下。我说你为啥非要见他?木生反问,这些年他去哪儿了?

他去哪了我不关心。邱大文也不愿意告诉我。他每天就在屋里猫着。在炕上躺着,在地下转悠,反正不出屋。偶尔出来,也像贼一样躲着我,吱溜一下,身子比眼神闪得都快。我偷偷观察他,他没人的时候一会儿哭一会儿笑,脸上做表情,手上还有动作,有时发出呼哨声,特别响,像嘴里含了口哨一样。傍晚韩凤玲回来了,是木生找回来的。进家不理我,挽袖子做烙饼小米粥煮咸鸡蛋。饭熟她先给邱大文端了过去。坐在桌子前,她对木生说,今晚你跟奶奶睡。

我脱口说,不行!

他们娘俩一起望向我。我愣了一下,解释说,久病在床的人身体会发散一种不良信号,那个屋气场不好。韩凤玲说,那就跟大爷一屋睡。我阴沉着脸,没吭声。我不能让木生跟邱大文住在一起,我不放心。木生看了我一眼,说,爸,我就跟大爷睡一屋,不碍事,他没有暴力倾向。我说,他有没有暴力倾向你知道?木生说,我看他没有。我说,他在外漂泊这么多年,谁知道都干了些什么。韩凤玲说,他再有暴力倾向也不会对亲侄子下手。木生看着我,说,大爷看见我亲。我说,我咋不知道?木生说,爸你等着。说完,跑到了后院的屋里,工夫不大,跟邱大文一前一后出来了。俩人都站在后门口,不说话先笑,就像有默契一样。邱大文拐着一条腿,站在路下边,歪着肩膀,个子差不多跟木生一样高。他不好意思地面对着我们,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。

木生说,大爷。

大文应了一声。

木生问,你知道我是谁吗?

我侄子。

我夜里跟你睡你愿意吗?

愿意。

你会打我吗?

我怎么会打你呢。

我要打你呢?

给你打,给你打。

大文把脑袋往木生的方向扎,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,两人像在说相声。

韩凤玲哗的一声笑了,边笑边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,仿佛是在说,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打人呢。我没笑。我让大文回屋吃饭,木生也坐了过来。我说:“我们还不了解你大爷,再说,你奶奶……”

木生说:“爸,要不我还是回学校吧。”

木生冷起了脸子。那意思仿佛是在说,这样总可以了吧。问题是,他知道我为啥不让他跟大爷住,他这是存心给我下绊子。

我噎住了,手里的筷子被攥出了油,但我没有下一步动作。我打小没对孩子动过一个手指头,我这个当爹的跟别人不一样。木生跟火生还不同,火生从小就是个爽快人,说话做事大大咧咧。木生是个小白脸子,打小就一句话说三分藏七分,眼皮往下一扯,心事就打成了结。我就怕跟这样的人打交道。

我说:“你甭管,让你大爷跟你奶住,你奶想他。”

木生起身离座,说了句:“您就别费心了,我大爷不认识我奶了。”

 

木生到底跟大文睡在了一铺炕上。淡蓝色的窗帘拉严了,小屋成了一个封闭的世界。橘黄色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,淡淡地透露出一种意味。我一直坐在后门槛子上抽烟,里面的动静我听不到,但我就是不愿意回屋。说不出为什么,我有点儿不甘心。韩凤玲喊我3回了,我都没有动。那屋里的灯熄了,我又坐了老半天。转天一大早,木生就起来了,眼睛红得像兔子,神情却有点儿亢奋。他说大爷原来一直在放马,他是个牧马人。韩凤玲说,难怪他嘴里老打呼哨,是不是在叫马?木生说,对,他肯定一直跟哑巴牲口打交道,吃不饱,穿不暖,一顿只给吃一小碗饭。时间久了就成了这个样子。韩凤玲特别感兴趣,问他在哪儿放马,木生说,我听像是在黄河边上……我手里的饭碗啪的掉在地上。木生仓皇地说了句“我吃饱了”,起身就往外走,韩凤玲说,儿子,这碗汤你还没喝呢。木生说我不喝了,我上学了!

韩凤玲连碗带饭扫进了簸箕里,她不叨咕就不是韩凤玲。“你瞧你,你瞧你,这么大人了还拿不住一个碗,闹得儿子饭都没吃好,他一定以为你是故意摔的。你从昨天就没个好脸色,像谁欠了你800吊钱似的。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次,你就不能让他高兴高兴?”我飞起一脚,把她的簸箕踢翻了。韩凤玲冷眼看着我,我走进了后院的小屋子,邱大文原本在地上转圈,听见了动静,爬到了炕里边。

我说,你在黄河边上放马了?

邱大文抱着脑袋,一副死相。

我大喝一声:“跟你说话呢!”

邱大文像虫子一样往里轱辘,差不多贴到了窗台上。

我说:“以后不许提黄河,听到没有?”

大文小声说:“我是在黄河边上放马。”

我脑袋上的头发根根直竖起来,从汗毛孔里往外冒凉气。我大喝一声:“看你再说!”

大文浑身一哆嗦,把脑袋扎到了被卷里。

我心上的火顺着喉管往外蹿。我再也按捺不住了,说你既然在黄河边上放马,为啥还要回来!

大文一下哭了,说吃不饱,还挨打。

当年你自己造船,都想去黄河边。黄河是咋回事,都勾了你们的魂了吗?

我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。我现在才知道,我听不得这两个字。老邱家的人老一辈、少一辈,都迷恋这条河,可这条河离罕村十万八千里,与我们家不相干啊!

我一屁股坐在炕沿上,用双手抱住头,呜呜地哭。我邱二文可不是动不动就长泪短泪的人,我爸死我都没掉眼泪疙瘩。

我今天哭,是因为我确实很伤心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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